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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晓薛/中秋24h-20:00】无常事

▶时间线在灭常家后,有一定私设。

▶一发完,如有任何阅读问题,请看首页置顶。

▶全文17k 对不起别屏我

 

-渡人者,何罪之有。

1.

薛洋第一次见到晓星尘的时候,恰逢初冬时节的第一场雪。

他拈着块糖饼,心不在焉地看着道人从街的那一头走到这一头,最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。

道人身长玉立,眉目清润。他的背上背着一把剑,青铜剑鞘上镂着霜花纹路,可隐约从其间窥得雪亮剑身。

薛洋看着他,兴许是无聊极了,便主动开口道:“道长,你也是来查常氏案的?”

道人似乎没想到薛洋会和自己搭话,又见少年面相讨喜,不由得微微一笑:“你怎么坐在这里,不怕么?”是将他当做街边随处可见的乞儿了。

薛洋将糖饼塞进嘴里,笑嘻嘻道:“有什么可怕的?这是老天爷给我挪的地方,宽敞。”

他二人一坐一立于一座府邸前,这府邸原本应当是很堂皇的,此时却隐隐蒙上一层枯败死气,从那一扇扇黑洞洞的门户中透出森然寒意。这寒意如同一道无形屏障,将街另一头的繁华给阻断了。连街边的乞丐都不愿往这处凑,于是只剩下少年一个人嚼着糖饼,浑不在意的靠墙坐着。

道人听了薛洋张口就来的玩笑话,眸中笑意更浓。他道:“为何说我是来查常氏案的?”

“这还不简单?”薛洋用舌头舔去唇周沾着的糖屑,“这些日子天天有穿着道袍拿着什劳子法器的人来查,男女老少我都见过。只是十中有八九都是假的,有的还要我进去给他探路,真是窝囊。”

道人弯弯嘴角:“那你看我是真是假?”

薛洋看了一眼道人身后背着的那把剑,又瞥了一眼对方臂间挽着的拂尘,像是真的在掂量。半响才道:“道长——道长嘛,肯定是真的了。”

道人三问皆得了回答,便一笑,转身迈入府邸之中。

薛洋一直盯到道人的背影消失在那红漆大门后面,才收回视线。

他口中所言的常氏案,正是于数月前降于栎阳常氏的灭顶之灾。仅一夜之间,常家上下五十余条人命皆化为乌有,那些个尸体摆在一处,无一例外不是一张惊恐到扭曲的脸,竟是被活生生吓死的。

此案一出,举世皆惊。惹得人心惶惶,生怕不知哪一天,这惨无人道的事就突然临到自己头上。

薛洋靠着墙,百无聊赖的伸出手,接住一片飘悠悠落下的雪花。这点雪被体温融了,化为小小一滴水珠,凝在指尖上,流转着阴郁郁的天色。

“清风明月......”穿着破烂布衫的少年盯着自己手指尖上那点水珠,口中不自觉喃喃了些什么。再回神,他的脸上已经带了一丝很值得掂量的笑。

薛洋从正门走进去的时候,那白衣道人才刚行至院落。

道人见了他,讶道:“你怎么进来了?”

薛洋笑嘻嘻地扯了扯自己被沾湿的衣角,又向上指了一下:“避雪。”

道人微微蹙眉,似乎觉得薛洋这样贸然跟着进来,很是不妥。他道:“若要避雪,在屋外檐角下便是。”

薛洋的笑,却是愈发灿烂了:“可若是淋上这么一场雪,我看我也就不用见明天的太阳了。再说,道长你不是还在这里么?我一看便知道长你是个菩萨心肠,应当不会不管我的。要是这见鬼的宅子真有什么问题,反倒不如跟在道长身边安心。”到最后,竟是带了点委屈的味道。

道人听面前少年一口一个“道长”,又被他这故作可怜的模样逗笑,捏着拂尘的指节抵在红唇白齿间,如昆仑山尖上那一点冰雪消融,化作涓涓清泉,连带着周遭的死气都散去三分。

他道:“好吧,那你跟紧我。”

薛洋见他笑了,趁热打铁道:“道长,你叫什么呀?”

道人回:“晓星尘。”

2.

一座能容下常家五十余口的宅子,规模自然是相当可观的。府内陈设更是奢靡,名人字画铺得满地,其余更值钱的物什却是一样未缺。

能知道这一点,还是多亏了常家唯一幸存下来的独苗苗,常萍。事发时他人正不知在哪处温柔乡里喝着花酒,一回来便是满屋子尸骸,给这膏粱子弟吓得魂飞魄散。

此时这偌大的府邸之中,静得连风吹动了哪间房的哪扇窗户都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
薛洋笑了一声:“嘿——真别说,还真有那么点意思。”

晓星尘道:“什么?”

“外头都说常家案是鬼怪所为,”薛洋瞟过脚边那卷沾了大半血渍的题字,毫不在意地舔舔下唇,“已经把这事儿传得神乎其神了......对了道长,你有没有糖啊?”

晓星尘一愣:“糖?”

他大概没想到在这样森然的阴宅里,竟还有人想着饱口腹之欲。他摸了摸自己的道袍,露了个无奈的笑:“没有。”

顿了顿,见面前少年难掩失望神色,便又道:“出去了,给你买。”

薛洋闻言又重新抬起脸,一双眸子里亮晶晶的,看着道人:“此言当真?”

晓星尘点了点头。

少年眉眼间本是带了些常在街坊间厮混的无赖与戾气的,一笑时露出的一对小虎牙,却可爱的有些稚气了。

晓星尘原先在山上,就很经常照顾师弟师妹,此时也只把薛洋当做一个爱吃糖好撒娇的小孩子,不由得伸出手点了点少年的额头,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。

他转过身道:“走吧,再去正房看看。”

别院其实已经被糟蹋的很糊涂了,不想正房惨状更甚,目光所及处无一不被砸了个稀巴烂,满室溅得都是干褐色的血。

晓星尘下意识回身去看薛洋的脸色,对方却一脸平淡,只丢了个敷衍的眼神将室内陈设一扫,便兴致缺缺地转过身去看门外漫天的雪。似乎是已经等不及,想着用被允诺的糖解解馋。

见他不怕,晓星尘便也不再多管,开始仔细探查起屋内种种异状。

薛洋看了会雪景,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,他回过头嘴角一弯:“呀,道长,你这么静悄悄的,我还以为是什么要来偷袭我呢。”

晓星尘笑了笑,对着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,他总是用惯了温柔的口吻:“已经看好了。”

薛洋道:“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么?”

晓星尘道:“驭鬼师。”

“驭鬼师?”

“驭魑魅魍魉,行阴阳之间。”他顿了顿,“是非正道。”

却没发现身旁的少年眉头倏地皱了一下,又很快松开。再看,便又是一副嬉笑模样:“那道长,你是不是该给我买糖吃啦?”

晓星尘应了。

二人行至屋檐下,望着漫天飞雪晓星尘一挥袖袍,不知从哪变出一把竹伞来。

薛洋奇道:“这便是仙术么?”

晓星尘今日笑得次数比以往要多上好几倍,他伸出手,想将人往伞下带一些。却不想刚碰到少年的手腕,对方便受惊似得将他的手挥开,往后一跳,满眼戒备。

一怔后,道人才瞥到自己要去拉的那只手,竟是只有四根指头。

薛洋左手的袖口,不动神色地又往下放了一些。同时也将方才无意识露出的獠牙与利爪一一收起,重新变回那个满嘴讨巧话的市井少年

他知道自己方才的反应太大,怕道人存疑,难得想了一下才开口:“道长......”

晓星尘却什么都没问,只将伞往他头上倾了一些。

于是原本想说的,也被尽数咽回肚子里。

伞是倾斜的,雪也尽数落在晓星尘的肩头,沾湿了道人大半个身子。薛洋看到了也当没有看到,只边说边往前走:“这见鬼的天气,不知道那卖糖的小贩还在不在。”

其实这话是不用说的,这么大的雪,硬是下出了要将人活埋的气势。若是还有哪个敢大着胆子继续支摊,应当是货真价实的缺了心眼。

果不其然,等走出常府,街上已经是空落落白花花的一片了。

不等晓星尘开口,薛洋便先一步故作潇洒道:“哎呀,真是不巧。那就没法啦,道长,您慢走啊。”

晓星尘道:“你今晚睡在哪里?”

薛洋道:“随意找个地儿凑合就是。”

可这么大的雪,又能到哪里凑合呢?

这事儿,他二人心里都很明白。于是薛洋回头看着晓星尘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
道人一身雪白道袍,臂挽拂尘,身负名剑。在一片茫茫中,如踏云如临风,飘飘欲仙。

他道:“方至初冬,便降这样大的雪,怕是事出反常。事出反常必有妖,若你信我,便跟我走吧。”

他撑着一把伞,为面前少年遮去大半风寒。

薛洋垂在身侧的手,慢慢攥紧成拳,他面上浑不在意的笑道:“道长,你可要想好了,那句话怎么说来着——请佛容易送佛难。”

晓星尘揉了揉他的头发,说:“好。”

3.

淋了雪的晓星尘无事,被好好护在伞下的薛洋第二日却发起热来。

他躺在客栈的床榻上,半睁着眼,看道人皱着眉用沾了水的布巾给自己擦拭身体。头脑昏昏沉沉,明明身子发冷,呼出的气却火热,在半空中凝出一道白雾。

“道长,”他的声音沙哑,听起来像是被砂石磨砺过的,“你可真好。”

晓星尘无奈的看他一眼,从一旁的红木圆桌上端过一只青釉白瓷碗。

薛洋坐起身瞟了一眼里头黑乎乎的药汁,没多说,接过便一仰头全倒进嘴里,然后苦得整张脸都皱到一处去。

他还没开口抱怨,就见晓星尘往自己嘴边送了个什么东西,张开嘴,那东西便圆溜溜地滚到舌尖上。

是一颗糖。

晓星尘又替少年擦去嘴角沾了糖粉的药渍,轻声道:“睡吧。”

薛洋原本还是想说什么的,却在道人替他重新掖好被角后,不知是因为药效还是什么,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。

再醒,已经是一身轻松。

晓星尘这个时候并不在,一间厢房冷冷清清。他跳下床推开窗一看,满眼银白。

相比于外头,厢房内已算是暖上不少了。

他将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扫了一遍,没发现那道身影,便无趣地缩回身子,把窗扇重新关好。

一回身,便见到桌子上那只已经空了的白瓷碗旁,静静搁置着一颗糖。

薛洋的眸中一时略过许多说不清的情绪,又被收拢,重归半嘲半戏谑的笑意。

他从桌上拈起那颗糖,丢进嘴里,抵在齿间刚想用力咬碎了,却又临时转变心意,舌尖舔过糖球上两个浅浅的牙印,甜意堆在喉头,几乎是有些腻人了。

薛洋并没有等多久,便听到厢房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。

道人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,见他坐在桌边,问道:“怎么不好好躺着?”

薛洋道:“哪有那么娇贵,以往挨两天也就好了,何况昨天道长还给我递了药,自然是好全了。”

晓星尘看他轻描淡写的样子,心里也明白,像少年这样的乞儿是不能生病的,生了病,就相当于把命交给老天定夺。何况,一日不能动也就一日没有吃食。不会因为拖着病躯,他人便会怜你三分。

薛洋见道人的脸色一时有些凝重,便又道:“道长,你今天留给我的糖真甜,再给一颗呗?”

晓星尘回过神,抿唇一笑,摇摇头道:“你还在长身体,糖吃多了不好。”

薛洋便撇嘴,小声念了一句“小气”。

他的眼珠一转,见到道人手上除了霜华,还多出一把剑。起了兴趣,凑上前去重新挤出笑嘻嘻的模样:“这剑是做什么用的?”

不想晓星尘竟把剑递到他面前,薛洋愣愣接了。

道人用微凉的指尖点他的眉心:“此剑自带三分灵气,有辟邪之效。你带在身上,以后也好教你些防身的手段。”

听出他要教自己剑法的意思,薛洋眼睛一亮:“谢谢道长!”

然后便根据晓星尘的指导,用剑身划破自己的指尖,滴血认了主。

薛洋道:“这剑叫什么?”

晓星尘道:“既然认了主,剑名便由你来起吧。”

少年没多犹豫,道:“道长一心救世,名声清白如皎月,似明珠明玉。我便也沾沾道长的光,摘降灾除厄之意,这把剑,便叫降灾吧。”

晓星尘笑道:“油嘴滑舌。”

却没问他怎么知道自己这么多事。

薛洋也笑:“道长,昨日匆忙。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。”

“我叫薛洋。草字头的薛,三点水的洋。”

4.

一剑锋芒出,天光既白。

薛洋看着远处巨石上被斩出的一道裂缝,神色几变,最终收敛。身前,白衣道人方收回剑,正转过身来看他。

晓星尘没有食言,前些日子说要教他剑法,今日便践行了。

薛洋抱着手里的降灾,道:“好剑法。”

他当然是没有学过剑的,从来都只用拳头说话,今日一见,倒也新鲜。

晓星尘一手拿着霜华,一手点在旁边矮石桌上的剑谱上:“阿洋,你也来试试吧。”

薛洋也不推辞,降灾出鞘,确实是把难得好剑。他握着剑虚虚地摆了个姿势,似乎也知道自己绝对是摆不准确的,便破罐子破摔,胡乱舞了两个招式。

“错了。”

晓星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,随即,薛洋便感觉到自己被揽入一个温暖怀抱,他的背贴着道人起伏的胸膛,亲近得有些过分。

偏偏身后那人还一副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,掌心覆住薛洋握剑的手,引着他去用剑刃划开微潮的空气。

“......道长,”薛洋扭头去看晓星尘,对方满脸坦荡,显然是并未多想,“你对谁都这么亲近么?”

晓星尘被问得一愣,这才觉出不妥。面上一热,连忙往后退了几步,只还握着薛洋那只拿了降灾的手,是怕未收好的剑气将少年误伤。

薛洋难得见到晓星尘失措的样子,不由得绽开一笑。

天气是越变越冷的,前几日下得雪现在已经凝成冰,一溜溜挂在房檐上。晓星尘看见黑衣少年在冰天雪地之中笑得如同春风拂面。

他喊:“师父。”

5.

有传言,说抱山散人的弟子、方入世的明月清风,竟不知从哪收了个小徒弟。除妖时带着,夜猎时护着,少年身后那一把纯黑色的剑,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。

这点消息自然躲不过敛芳尊的耳朵,给这位举世皆誉的道长送去清谈会的请柬时,还很玲珑心窍地送了两份。

初春本就是万物生机勃发的好时候,一场小雨淅沥下完,金鳞台的金星雪浪也开了大半。

晓星尘走到金光瑶面前的时候,对方才刚和前一个宾客寒暄完。一转头对上白衣道人,便又是一张很亲切的笑脸,连着说了几句不重样的好话。

晓星尘也早就清楚敛芳尊说话爱带三分奉承的秉性,只笑着听了,并不当真。

“这位就是——”

金光瑶含着笑的话语,忽然顿住了。

晓星尘身后站着的薛洋,很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:“就是晓星尘道长的徒弟。”

金光瑶的笑有些僵:“幸会......”

薛洋没有介绍自己,从来待人热络的敛芳尊竟也没继续问。二人的目光似乎交汇了一瞬,又很快各自别开。一人往里走,一人继续用仿若知己的语气和后面的人说起话。

兰陵金家的家徽是金星雪浪,在金鳞台办的清谈会自然少不了赏花。满园牡丹层层叠叠开在一处,艳丽非常。

晓星尘和薛洋没走两步,便被一道非常清冷的声音叫住了。

“星尘。”

薛洋扭头去看,发现是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男人,背上同样背着一把剑,同样是道士装扮,却比晓星尘多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感。

晓星尘竟也难得露出几分欣喜神色:“子琛?”

见他二人叫得这么亲热,薛洋故作出很有眼色的样子道:“我先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,”又冲晓星尘挤挤眼,“师父。”

晓星尘失笑。他与薛洋严格来说并不算是师徒,二人独处时,对方更是极少这样称呼自己,今天看来是不知怎么有些不高兴了。

宋岚看着黑衣少年离去的背影,皱着眉道:“星尘,你不是说要去查常氏案么,怎么查出一个徒弟来。”

晓星尘道:“与我有缘,便收了。”

宋岚似无奈似欣赏的看着自己这位好友,下山救世,一副菩萨心肠。但正因如此,当初两人才会结为挚友。他一个多月前就知道晓星尘这个“徒弟”的存在,一直没去询问,也是出于对自己这个挚友的信任。

他道:“但还是要万事小心。我看……似乎别有所图。”

晓星尘先一怔,随后笑开来。

宋岚知道对方这是没把自己的话给听进去,但到底只是一个猜测,索性也不多说。话题便岔到别处去了。

薛洋对这种家主新秀凑在一处唠嗑家常的活动一点兴趣没有,晓星尘不在身边,他也懒得装样子。上前搭话的不理,敬的酒倒是都接了。

于是晓星尘再见到薛洋时,少年满面潮红,趴在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,手里还攥着个酒杯,酒液撒了一地。

恰巧金光瑶走过来,见到这副场景,很善解人意道:“晓道长,用不用我差人去腾个房间出来?”

晓星尘搀起薛洋,道:“那便麻烦敛芳尊了。”

好在薛洋虽喝得酩酊大醉,但还算是听话的,知道顺着往前走。晓星尘跟在仆役身后进了一处很幽静的院落,推开门,将人好好安置在床榻上。

清谈会还没结束,他本想回去,却不想刚刚走到门口,身子便被人从背后大力搂住了。

(点我)

薛洋等了一会,试探地叫道:“道长?”

没得到回应。

他又喊了几声:“师父?道长——晓星尘!”

薛洋一下掀开被子,刚刚露出头,脑门便被人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。原来晓星尘一直坐在床边上,不应声,等他自己出来。

薛洋“唔”了一声,看了看晓星尘的脸色,发现一切如常,说不出心里是轻松还是失落。

晓星尘替他理好被褥,道:“睡吧。”

薛洋忽然想起,数月前他初遇晓星尘时,病了一场。对方似乎也是如此,温柔,却又带着些说不出的距离感。

一轮明月,映在触手可及的湖面上,伸手去碰,就散了。

他听话的闭上眼睛,心不在焉地想,自己总有一天是要真的摸一摸那轮月亮的。

至于用什么手段,花多少时日,再说。

晓星尘赶回清谈会上的时候,人已经三三两两地散了不少。而一身黑色道袍的宋岚正站在走廊上,望着满园的金星雪浪不知在想什么。

见晓星尘来了,他那常年结冰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笑,转瞬即逝。宋岚道:“星尘,关于常氏案,我想到几个疑点,你能否陪我再去常家看一趟。”

虽然是在问,用的却是不容置喙的口吻,仿佛在说无论晓星尘去不去,他都是要去的。

这件案子当初本就是常萍求到晓星尘头上的,现在宋岚说要再查,他当然也不会拒绝。点点头,二人一同向正忙着四处敬酒的敛芳尊告了辞,往常府的方向去了。

6.

一路踏剑御风而行,两个时辰不到便从兰陵赶至栎阳。

偌大常府仍是空荡而森寒,晓星尘刚落地,便蹙起眉头。面前的府邸幽深寂静,无端让人感觉压抑烦躁,缕缕寒气萦绕在府邸四周,带着极深极重的怨意。

他上一次遇到薛洋后同对方一起进了常家,那时分明还没有这样强烈的鬼气。

晓星尘心一沉,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,他挽着拂尘,道:“走吧。”

迈入正门,每走一步,都能感觉到那寒意深深刺入骨髓,冷。

分明无风,窗棂却无端开合;分明无生灵,哭嚎讨饶声却不绝于耳。常家上上下下五十余口死后久久不散的魂魄,都在此刻,向庭院中两位道人伸冤!

晓星尘捏着拂尘的手,猛然握紧了,又脱力般松开。那一柄拂尘落到地上,竟在平地上漾起圈圈涟漪。

宋岚抱着剑,在一旁冷冷看着。只见涟漪荡开,原本阴暗的常府也随之产生变化。

刚刚还略显暮色的天,现在已经氤氲开一片墨色,一个下人徒然出现在宋岚与晓星尘之间,却仿佛没看到这两位道人似得,匆匆穿过,赶到正门前挂上一把大锁。

墙外传来打更声,那柄拂尘漾起的涟漪,竟是将宋晓二人带回数月前常府被血洗的时候。

宋岚神色沉稳:“既然想到了,为什么不相信?”

晓星尘抿唇不答,看着那下人将大门锁好,半响才道:“......或许是哪里弄错了。”

宋岚没有再打哑谜。两人静静立在原处,等待灾难来临的那一刻。

很快,围墙那头传来几声异响。一个黑衣少年足尖一点,跃上屋檐。他立在整个府邸的最高处,将景色尽收眼底。

少年似乎笑了一下,他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什。那物什带着极森寒的鬼气,被少年握在掌心里,流转着冰凉的光。

晓星尘看到自己身旁的树枝叶上凝起一层白霜,迅速泛黑枯萎,原本粗壮的枝干萎缩,显然是被那物什散发出的气息所影响。

他心头一跳,下意识抬头看去。

高悬的孤月下,那抹身影显得有些单薄,少年高高举起物什,声音清亮:“常慈安,我曾说要取你家满门性命,如今连条狗,都不会给你留下!”

一字一顿,十分阴狠。

话音刚落,血腥气已然漫延开来。

无声无息,五十余条人命,顷刻间化为乌有。

那少年尤显不足,他咂咂嘴,从屋顶上跳了下来,走进常家家主常慈安所在的正房,不知是要去做什么。

他目不斜视,掠过晓星尘的道袍衣角,脸上的笑带着满满的戾气,唇边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。

白衣道人在这无声地狱中,慢慢闭上双眼。再睁开,眸中深潭古井,平静无波。

宋岚拾起地上的拂尘,递还给晓星尘。随着拂尘离地,幻象也尽数散去,天光霞云,将四周拢上一层暖橘色调。

晓星尘接了: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

宋岚道:“不久前。”

那时晓星尘带着薛洋离开,自然少不了从旁打量的视线。宋岚的肩被同门师弟拍了一下,小师弟入门不久,却因为记人记得牢,话又说得甜,在门内人缘很不错。他听师弟小声道:“晓道长旁边的那人......我怎么好像在金鳞台见过......”

几年前,阴虎符出,几大家为这一枚小小的虎符抢得头破血流,其中以兰陵金氏最为卖力。后来金家家主换位,这场风波也逐渐平息。只是江湖上也有传言,说阴虎符最后是落入金家手里,对方才能如此作态。

如今常家惨景重现,加上有人曾在金家见过薛洋,那些听来荒唐的传言竟也并非空穴来风。

黑衣少年手握虎符,带了一身阴寒鬼气,明明是笑着的,却杀意毕露。

一转眼,那布满戾气的眉眼又变得满含春情,少年搂着他的肩背,颤着声音喊他:“道长......”

晓星尘将手中的拂尘攥得死紧,他走进正房,拂尘轻扫,墙上斑驳血迹逐渐剥落,只留下两个用血墨书写的大字。

草字头的薛,三点水的洋。

薛洋。

真凶肆无忌惮地用受害者的血在现场留下大名,又在遇见晓星尘后,用血迹匆忙遮掩,跟在追查自己的道人身旁,数月有余。

晓星尘只觉如坠冰窟,怀里藏着的用来给少年解馋的糖,一颗一颗,变成血淋淋的人头,皆开口斥责他不辨善恶,何谈救世。

宋岚见挚友神色难看,心知劝解无用,叹道:“回去吧。”

回金鳞台。

晓星尘盯着墙上那两个大字,沉默半响,终是点了点头。

回到金鳞台时,夜色已深。

晓星尘推开厢房的门,却见床上空空如也。

薛洋跑了,只带了一把剑。

7.

    薛洋第一次见晓星尘,是在金鳞台清谈会上。

刚入世的道人,一袭道袍纤尘不染,慈悲面目,菩萨心肠。

他仰头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,抹一把嘴,笑着对金光瑶道:“他要救世?我看,这真是天大的笑话。”

金光瑶瞥他一眼,道:“你又想做什么?可别把我牵扯进去。”

薛洋小声嘀咕了一句“小矮子”,自顾自喝完酒,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遛了。

开始听到自己漏了一只常家的狗时,薛洋是恼怒的。但听到后面,知道这只狗去求了晓星尘后,那点恼怒便尽数化为玩味。

他蹲在常府门口装乞丐,想坑前来探案的道人一把。却没想过自己会被晓星尘捡回去,当成半个徒弟养。

薛洋迷迷糊糊地被人拍醒,睁开眼时还因为醉酒头疼的厉害。

在看清站在自己床边的人是苏涉后,他难得还愣了一瞬。

苏涉丢了套衣服给薛洋:“宗主托我来传话,说晓道长与宋道长向栎阳的方向去了。”

薛洋张张嘴,却感觉头和嗓子一并要裂开似得,他看到了不远处搁在桌上的剑和旁边的糖,一时沉下脸,不知在想什么。

过了一会,他站起身穿好衣服,拿起桌上的糖放进嘴里,甜味在舌尖化开,无比熟悉的滋味。

薛洋一直等到那颗糖吃完,才重新笑了起来。

他攥着剑柄的手指尖发白:“有意思,真有意思。”

苏涉看薛洋在屋内站了一会,拿上剑便冲出门去,不知是要去哪里。

他左眼皮无端一跳,直觉这个小霸王又要去惹出什么大祸来。

不足月余,白雪观被屠,举世皆惊。

具言,屠观之人,手握阴虎符,背了一把纯黑的剑。

此剑出,则降天灾人祸,世人名曰降灾。

8.

从来荒僻的小城,来了一个白衣道人。道人背上背着一把剑,眼前蒙着白绫,是个瞎子。

虽目不能视,但他走在人声嘈杂的街道上,却一点磕碰也无。间或有议论声在道人身后响起,却都被他忽视了。

再往前,道路两旁便逐渐荒芜起来。

薛洋趴在杂草堆里,唾出一口血沫。

疼,浑身都疼。

他身上黑色的衣服都被浸透出血色来,这样的伤,怎么能不疼?即使是这样,薛洋也还留着一口气,心不在焉地想小矮子下手还真有分寸,既让他死不了,又让他动不得,只能在这荒郊野岭听天由命。

他动了动手指,发现的确是没法完成从怀里摸糖吃的动作,也不勉强,看着脸边上枯黄的杂草昏沉着阖上双眼。

隐约听见有谁走近,杂草被踩出咔擦声,随即身子被人抱了起来。

这动作难免牵扯到身上的伤口,薛洋被疼得清醒了一点,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人背在身上,那个人的气味很好闻,让他熟悉又安心。

在这样已经许久没有的安心中,薛洋沉沉睡了过去。

再醒来,身上的伤已经被仔细包扎好,他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这间小屋,昏暗简陋,还带着一股霉湿气味。墙角接着蛛网,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在这住的样子。

这时候,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。

薛洋侧头去看,只见白衣道人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,只是眼前多了一条白绫,便再也见不到那对眸子里含着的笑意了。

怎么会——

白绫与出乎意料的再相逢让他一时乱了方寸,心底转瞬间略过猜测无数,又见道人推了门正往自己这边走,薛洋下意识要躲,却因为牵动伤口带出一声痛呼。

晓星尘的动作顿了顿,知道是自己救的人醒了,开口道:“别乱动,伤口要裂开了。”

薛洋看着面前的道人摸索着为自己的伤口抹上草药,总算明白晓星尘这是没认出自己。他用沙哑的嗓子试探道:“你不问我是谁,又是怎么受的伤吗?”

晓星尘替他处理好伤口,闻言只是淡淡道:“你不说,我就不问。”

干净的纱布重新缠绕上狰狞的伤口,薛洋低垂着眼眸,不再说话。

曾经他在漫天飞雪中问过晓星尘,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。

如今晓星尘将素昧平生的他背回来疗伤,薛洋才猛然明白,原来这个人曾给过自己的糖,并没所想的那么特别。

晓星尘给他上好药,又转身端来一碗粥。薛洋老老实实地接过来,略带焦糊味的米粥滑过食道,慰贴了因数日未进食而绞痛的胃。

他喝完粥,躺回床上,看晓星尘摸索着收拾好染着血的纱布和空碗。

薛洋忽然开口道:“道长。”

如果晓星尘的眼前没有那条白绫,他就会发现,自己身后躺着的少年眉目张扬,正是他曾错救一次的杀人屠观者,薛洋。

但晓星尘看不见,那条白绫下隐隐透出的血色和空荡,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挖眼之痛。

似乎是这称呼和语气太熟悉,他端着碗的手无端颤了一颤。

薛洋舔舔虎牙,看出道人的不对劲,原本想讨糖吃的话又很没趣地咽回到肚子里。他转了主意,并不想对方那么快就察觉出自己是谁,就算要察觉,也得等自己伤好一些。

薛洋没说话,晓星尘却也没有追问,等了一会发现没有下文,便继续往门外走。

他的身后,黑衣少年弯着眉眼,笑时露出一对小虎牙,戾气也化为可爱。

薛洋身上的伤,说重自然是很重的。但他不怕疼,几天没过,伤稍微好一点就开始到处乱跑。

这几天的时间里,也足够他和晓星尘搞好关系了。

他慢悠悠地溜达回义庄,手里拿着个没付钱的苹果边啃边大咧咧地推门走进去:“道长,今天吃什么呀?”

晓星尘笑道:“你回来的正好,把这些端到桌子上去吧。”

薛洋干脆地应了,他扫了一眼,发现今天的菜里竟然难得见了荤腥,眼珠一转:“昨天你是不是又去夜猎啦?下次带上我呗。”

晓星尘道:“你还有伤在身,怎么和我一起去?”

薛洋讨好地扯了扯晓星尘的道袍袖口:“哎呀,我帮你背剑,帮你打下手,别嫌弃我嘛。”

晓星尘将粥碗递给他,忽道:“我曾经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,他也总爱开玩笑,喜欢吃糖。”

薛洋端着粥的手一歪,滚烫的粥泼到手背上,立刻泛起一大片红。他仿佛没感觉到疼痛,平静道:“那这一点就不像了,我可是很讨厌甜的东西。”

9.

入夜后的义城,如同酣睡过去般,静得吓人。

薛洋跟在晓星尘后面,背着霜华。这片树林里除了微弱虫鸣,就只剩下地上枯枝被踩折发出的清脆声响。

一路上遇到的孤魂野鬼并不多,大约是认出这道人身后跟着个硬茬,都很明智的避开去。

一条小路走到尽头,晓星尘讶异的“咦”了一声,道:“这儿竟会有这么多......”

他看不见,但薛洋看得见。面前几只厉鬼双目处皆是两个黑乎乎的空洞,七窍流血,只有生前被人以极残忍的手法杀害,死后才会变成这副凄惨模样。若要再仔细分辨,便能看出这正是闲来无事在村口对过往村民指指点点的闲汉。

罪魁祸首边递剑边道:“这么多厉鬼,处理完应该就能早些回去了吧。”

晓星尘直觉有些不对劲,接了剑也不急着出鞘,似乎是想多探查一番。

薛洋眼珠一转,手中暗暗掐诀。只见刚刚还僵持在原地的厉鬼忽然暴起,掠过白衣道人,直冲他身后的少年而去。

晓星尘没来得及反应,心里一惊。几乎是同时,血腥味和一声痛呼传来,来不及再多考虑,他手中霜华已然出鞘。

剑光如残月,仅一息的时间,被薛洋操纵的那几只鬼便化为乌有。

晓星尘目不能视,只能出声问道:“怎么样,被伤到哪儿了?”

“没事儿,就是碰破点皮。”薛洋瞟了一眼自己血淋淋的手臂,舔舔虎牙,满眼狡黠:“道长要是不信,自己来摸一下就知道了。”

这么重的血腥味,晓星尘自然不可能相信他“只是碰破皮”的鬼话。他上前刚刚抓住对方的手腕,便被猛地往前一带,同时唇上也被覆上两片温软唇瓣。

一个吻如蜻蜓点水稍触即离,若不是唇上被牙齿磕破了皮,晓星尘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了。

他听到面前的少年小声道“这下可真是碰破皮了”,当即又好气又好笑。手里捏着的腕部已经有些黏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流下来,受伤的人却一句不吭,简直像感觉不到疼。

晓星尘道:“别闹了。”

薛洋笑嘻嘻道:“没闹。道长,你看我都受伤了,可不可以背我呀?”

他本是随口一说,只当个转移方才那个冲动的小话题。

可面前的晓星尘,只沉默片刻,便转过身蹲了下去。

薛洋难得露出片刻无措,他犹豫了一会,才趴到道人的背上去。

晓星尘走得很稳,背着他慢慢走出这片树林。薛洋抬起头,在稀稀疏疏的枝丫树叶遮挡下,天上的月亮也被分割成细碎的光。

他忽然忘了自己一开始跟在晓星尘身边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

当初得到晓星尘与宋岚一同重返常家,薛洋便知道自己已经败露无疑,他本应转身就跑,等风波平息后,再继续做他的逍遥客卿。

可这些本应该,却在见到桌面上那颗糖时凝滞了,他的心中甚至浮现出一丝妄想:万一晓星尘更信他呢?

薛洋的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来,义庄的轮廓,已经远远地能看见了。

10.

晓星尘摸索着,将破了洞的衣料用针线重新补好。

薛洋一口气把粥喝完,装模作样道:“今个是轮到谁去买菜了呀?”

晓星尘闻言,好笑的摇摇头:“你若不想去,就把菜篮放在那,等会我去。”

“算了算了,”薛洋慢腾腾地站起身,提着菜篮往外走,“我去吧,有没有什么要带的?”

嘴上这么问着,人却已经推开大门走了出去,一点要听回答的意思都没有。

听到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,晓星尘笑笑,低下头继续缝补。

薛洋拎着菜篮走在荒僻小道上,走到一半,脚步顿了顿,忽然朝一侧避去。

几乎是同时,一道似雪寒芒贴着他的脸掠过,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。

他用拇指指腹擦去那一点点渗出的血丝,杀意和笑意一同在脸上显露:“宋道长,怎么你这样的名门正道,也搞起偷袭了。”

出剑的黑衣道人面上结霜:“薛洋!”

他的声音里很难得的流露出咬牙切齿的恨意,薛洋悠悠然舔去指尖上沾着的血迹:“宋道长,你既然知道我在哪,不去义庄,这么偷偷摸摸的跟在我身后做什么?”顿了顿,“该不会是觉得,无颜面对挖眼赠己的挚友吧!”

话音落地,宋岚的剑也送到了。

薛洋早有防备,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了一把黑色的剑,挡在拂雪的剑尖前,发出一声清亮剑鸣。

他笑:“你要不要再猜一猜,这把剑是谁送给我的?我的剑法又是谁教的?”

宋岚被彻底惹怒,手上剑招不停,招招杀机毕露:“早知如此,我当初就该一剑取你性命!”

薛洋笑嘻嘻道:“宋道长,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,可别忘了,你这双眼睛到底是谁给的呀。”

宋岚手中的剑,不可自抑地顿了一下。

和宋岚不同,薛洋的剑法只是和晓星尘潦草学过几招,但说到底,他的老本行不是这个,再加上常年混迹市坊间带出来的那股流氓气,倒也能和宋岚打得不相上下。

这一顿所露出的空隙,薛洋不可能会放过。

一手握剑一手掐诀,在逐渐漫延开的森寒鬼气中,宋岚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,被薛洋沿着怔愣的缝隙送进他的嘴里。

光天白日之下,厉鬼在驭鬼师的操纵下显形。

薛洋点了点厉鬼的数量,很放心地把沾满血的降灾重新放回剑鞘里,提着菜蓝悠悠然走了。

宋岚被他割了舌头,在剧痛之下几乎站不稳身子,手里死死攥着拂雪,眸中似恼似恨。

晓星尘刚刚缝补好衣服,便听到门口传来几声异响,他以为是薛洋回来了,开口道:“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。”

少年却不像往常那样,满口玩笑话,反之,传来的几声脚步又沉又重,还带有隐隐的血腥味。

他一下紧张起来:“你是不是受伤了?”

进门的人依旧没有给他回应,晓星尘站起身循声走去,却半途被人往手里塞了什么。他下意识握住了,那东西很沉,是一把剑。

是拂雪。

11.

沉寂的黑暗与混沌交融,只凭借感知朝着一点微弱热度慢慢靠近。

指尖传来灼烧的痛意,薛洋在那一刻彻底清醒过来。

夜晚的风吹在身上总带着化不开的寒意,伸出的手指抵在被掐灭的烛芯上,痛感也变得麻木。他扯了扯嘴角,然后将自己脸上半挂着的白绫一把扯下。降灾霜华被随意搁置在角落,剑鞘上落了灰,名刃多年未见血色。

薛洋拿起烛台,转身向一口简陋的木质棺材走去,那棺材里静静躺着一个白衣道人,他的脖颈间有一道极浅的痕迹,合着眼仿佛陷入无尽的沉睡。

薛洋张开嘴,想说什么,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。摇曳烛火映着道人如玉的面庞,即使阖眼也难掩盖的慈悲相貌。

这样的人,救他于水火,亦在最后一刻将他推下深渊。

数年前晓星尘持霜华刎颈,至今仍历历在目,那一抹血色钻入薛洋的眼底,再无法忘却。

柔软的衣料落进手心,然后被攥紧。薛洋一手攥着道人的衣领,一手撑着棺材的边缘,慢慢俯下身去。

嘴唇冰凉,接触时却感觉火热。

他直起身子轻笑一声:“你以为你碎魂自刎就能从我身边逃开吗?”

“晓星尘,这可还没完呢。”

当年他用锁灵囊勉强聚起三分魂魄,却因太过破碎无法通过驭鬼术让晓星尘“听话”,如今兜兜转转,竟然已经过了八年有余。

八年时间,薛洋也没白过,聚魂招鬼都无用,算他道行不够。

但在这世上,若真心想要做成一件事,不计代价,自有万种方法。

曾沾满无辜鲜血的指尖,极轻地抚过道人苍白的唇。

他的身后,烛台落在地面,在熄灭的前一刻照亮了没画完的残阵,和被放在正中的锁灵囊。

12.

颈间的剧痛与意识一同模糊,晓星尘阖上双眼,恍然间见到当初还在师父身边时,在山上练剑的时候。山风凌冽,遥望四周举目皆是一片苍翠,又有袅袅云雾环绕。几只灰鹤的身影刺破厚重的云层,消失于头顶耀目日光之中。

似乎是过了很久,又仿佛只是一瞬。茫茫间他听见一道很温柔的声音,似轻叹般送入耳中:“......星尘。”

一片混沌中,晓星尘循着那道声音,慢慢睁开眼睛,对上自己师父满是担忧的视线。

他先是怔愣,下意识去摸自己脖颈间的那道狰狞伤疤;后才反应过来,哑声道:“师父?我——”

抱山散人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,她一身素白衣袍,伸手往山下指了指。

应该是抱山散人为晓星尘重新塑了身,他颈间皮肉光滑,没有任何痕迹,留下的只有那日碎魂时无穷无尽的绝望与痛苦。他应当是恨薛洋的,恨他三番五次隐瞒身份留在自己身边,借他人之手作恶多端。

可如今魂魄却被尽数拼凑起,清风明月得以重返于世。晓星尘再回头想起薛洋,心中更多的却是酸楚。

晓星尘碎魂后,薛洋拼尽全力才留下他这么一点稀碎魂魄,装在锁灵囊内片刻不离身。或许是歪门邪道发挥了作用,又或是因为岁月温养,晓星尘在锁灵囊内,也逐渐能够感知到锁灵囊外发生的事。

已然蜕变为青年的薛洋偶尔会絮絮叨叨说上许多话,更多的则是仿佛无穷尽的沉默。义城在薛洋的不断努力下,早就化为一座鬼城。这么多年,没有生灵作伴,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和盛着破碎魂魄的锁灵囊,换个人来,早就疯了。

可薛洋没疯。

晓星尘不知道薛洋是怎么弄来抱山散人的位置的,他只记得醒来前那天夜里,对方难得一副很开心的样子。原先爱耍赖讨糖吃的少年与满手鲜血的恶徒,终于有了一些相似。

薛洋道:“道长,我总算找到让你回来的方法了。我早就说过,你想跑,没那么容易。”

他的字里行间无不透出一股很骄傲的味道,似乎是想要谁来夸夸他。

可无论是棺材内冰凉的尸身,还是腰间的锁灵囊,都不会给予任何回应。

薛洋也早就熟悉了这样的自问自答,他高兴了一会,又想到什么似得,重新阴沉下来。

他走到棺材旁,看着棺材内的晓星尘,就这么站着看了许久,久到晓星尘几乎以为薛洋是站着睡着了。

直到薛洋再度开口。

他的声音极轻,无论是生前死后,晓星尘都从未听过薛洋这么说话。

他道:“晓星尘,这次你可别再来救我啦。”

13.

薛洋枕着手臂,眯着眼躺在街边上晒太阳,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似得。

正舒服着,忽然感觉手臂被人踢了一下。他睁开眼,只见几个贼眉鼠眼的混混正围着自己,不知在打量什么。

被扰了午觉、心情极差的薛洋,从脸上挤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来:“各位找我是有什么事呀?”

一个混混头子模样的男人开口道:“这儿是我们的地盘,你在这睡觉,是要交保护费的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黏糊的目光将薛洋从头到脚又扫了一遍:“或者你用身体来交,也是可以的。”

薛洋闻言,笑得更加灿烂,只是这灿烂中,有更多的阴狠。他站起身捏了捏自己的拳头,正打算身体力行来“交”保护费,便有一只修长的手,从身后将他的拳头按住了。

按住他的那只手掌心内因常年握剑而结了厚厚一层茧,覆在薛洋的指节上,温暖而粗糙。

是晓星尘。

薛洋的脑袋里先是嗡然懵了一下,又见面前几个不长眼的混混还因为突然出现的道人而呆立在原地,不由得更为烦躁,大吼一声:“滚!”

这一句,已然带了三分杀意。

几个混混虽爱无事生非,但也不是全无眼力见的,见到晓星尘身后带剑,气度不凡,便知道是个硬茬,被薛洋这么一吼抓紧就跑。

妈的,妈的,妈的。

晓星尘曾说自己恶心的话语和道人自刎的场景不可自抑地浮上心头。实际上,自从薛洋从抱山散人的那座山上下来以后,就一直在做这种破梦。

他猛地甩开按住自己的那只手,连头都懒得回,直接就往前要走。谁知刚刚迈出一步,腰便被人从后边搂住了。

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将薛洋锁在身后道人的怀里,薛洋皱着眉想扒开晓星尘的手臂,奈何他本就和晓星尘实力差距悬殊,义城八年又将他折耗了不少,道人铁了心的想要将他留下,薛洋也奈何不了。

他怒极反笑:“晓星尘,事已至此,你该不会是还想着抓我回去,要将我伏诛正法吧!”

“都说人不能做好事,我看是真不假,当初我就不该——”

晓星尘搂着薛洋的腰,将人转过来,用嘴唇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。

与以前单方面的亲吻不同,道人嘴唇温热柔软,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含着绵绵情意。薛洋只对上一瞬,便被卸了浑身力气。

他曾想过,一定要将举世皆誉的明月给摘下来看一看。

后来又觉得,照一照月光,看一看明月的倒影也不是不可以。

最后却狼狈逃脱,宁愿自己从未被这一缕清辉眷顾。

兜兜转转,光阴数载,连薛洋自己都说不清这一个吻,一个眼神,他到底等了多久。

他听见晓星尘道:“当初不是说请佛容易送佛难,怎么如今走得如此轻易。”

薛洋两只攥成拳的手微微颤抖,张张嘴,喉咙却像是被卡了一块圆润卵石,让他一下说不出话来。

他呆呆看着晓星尘,半响,才哑声道:“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。”

晓星尘俯身轻吻了一下他的侧颈:“薛洋。”

是满手鲜血的恶徒,亦是无赖嗜甜的孩童。而两者融合,化为无数个日夜间,在空荡荡的义庄内亲吻一具冰冷尸体的薛洋。

晓星尘感觉自己的道袍被攥得死紧,僵持了一会,便听对方似乎是下定决心般,在他耳边颤声道:“道长,我想要你。

(点我)

14.

中秋佳节,自古以来便有吃月饼及赏月游玩的习俗。

薛洋嘴里咬着块红豆馅的月饼,在吵嚷嚷的街市里,一手被走在前边的道人牵着,一手还拿了根冰糖葫芦。

他含糊不清道:“这人也太多了,能看见什么灯市啊,净是人头了。”

晓星尘被薛洋逗得一笑,手臂向后将人搂进怀里,示意他抬头去看。

只见如墨夜幕中,一轮玉盘似得圆月高高挂在云层顶端。四周星星点点亮光无数,如流萤渡高阁,细看后才发现竟都是一盏盏被放飞于空中的明灯。

他问道:“好看吗?”

薛洋回过头亲了晓星尘一下,他笑得眯起眼,露出一对小虎牙:“一点也不好看。”

真正的明月,早就被他摘下,放在心底最柔软的位置。

自此,不再荒芜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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